说起妈妈,能想到的多半都是和钱有关的形容词。她小气,买什么都说贵,买什么都要让别人便宜一点;她甚至有点野蛮,吃了点亏就会和当面和别人理论到底;她常说算钱是她最大的爱好,所以她有时会把钱包里面的钱,拿出来整理成一叠,然后又认真又兴奋的点起来。
我是她的唯一的儿子。唯一,很容易让人想到小心翼翼,联想到精心呵护。不过小时候,我是只要弄丢什么东西,或者吵着买东西,就会被她拿衣架出来打。
对于那么穷的家,当时的那些挨打,现在自己看来都是再正常不过了。只是唯有一次夏天中午,我从屋后捡了一盘掉下的龙眼给她,却被她拖到邻居家,当面被她打断了3个衣架。
我一直觉得,那可能是她对我的一种教养吧。而当我真正拿起相机,开始认真去记录她,重新认识这一个一生都在和钱做较量的妈妈,我才发现,原来我的那个答案并不完整。
她7岁开始卖油条,村里人都夸她口条好,脑袋也好,所以阿公在她四年级就让她辍学去村里宫庙边摆炮摊赚钱去了。20岁,她和在村口的做修理的爸爸谈了4年的恋爱之后,终于结了婚。
从17岁开始和爸爸交往开始,她就一直都没有得到多少的认可,是爸爸坚持了下来。她知道,她是那个新的大家庭眼里,一个“聪明厉害”的媳妇,她也知道“厉害”这个词在闽南那种微妙的家族关系里,其实更多意味着是一种隐约的挑衅。
所以,以这样的角色融入一个新的家庭就更加困难了,一年多后的一天晚上,她问我爸说:我们可不可以搬出去自己住?
她知道的,这个“出去”意味着什么:什么钱都没有,一切要头开始;更意味着在那个家中,她再也难以改变她本来就不喜欢的“厉害”的形象了。
半个月后,她用一个布帮刚满月的我绑在背上,一家三口搬出去村口住了。
那个木房子我已经完全记不得了,只是每次她拿起那张唯一的老照片,听她说起那一个个被雨滴醒的夜晚,我隐约都能感觉到潜藏她心里,试图想要证明什么的那种坚决。
她说,那是她和爸爸一辈子最辛苦的一段。爸爸就做电焊,她用让爸爸打的铁皮屋,开起了杂货铺。
她常说,一双手不够,两个人一起,肯做总是会出头天的。几年后,那座石板房,那个老家,东借西借,加上2个人赚的钱,拼拼凑凑算是建了起来。诡异的长条形状,切成3个店面,最旁边连着一个不到3平方的小屋,里面还用一块破木板隔开,一半做厨房,一半做厕所。
那个老家我生活了整整10年,当然也包括那个捡龙眼被打的夏天。那个中午从邻居家回来,她还是像以前一样,一边哭一边拿着虎油一条一条的抹在我身上伤痕上,说:对不起,我知道你不是偷的,我只是希望你有志气一点,不要让别人觉得我们出来,就只能捡别人家掉下的龙眼吃。那次,我是见过她哭得最难过的一次。
虽然穷,不过我的童年并没有想象中的那种酸的味道。每一年的儿童节,她都会到镇上给我买将近100元的新衣服,然后在忙,也要带我搭车到厦门码头,做1个多小时轮渡船,到对岸的麦当劳吃完9元的儿童套餐,做过一次3元的碰碰车,再一起做1个多小时的船回家。
几年后,爸爸的厂子也越开越大,妈妈买卖和炒股的的钱,开起了超市,我们终于离开了老家,搬进了他们自己建的当时村里最好的小洋楼。老家在几年后也随着开发,连同我那些年少的记忆被连根铲走。
这个月,每次看起她拿起那三柱香,乞求丈夫事业顺遂,儿女健康平安,有时候想听听她对于自己有什么愿望的时候,她就把香插到了香炉上,完成了她一辈子最大的祈求。那一刻我才明白,我年少那些难以理解的挨打,那一个个3点起床的凌晨,那一年一次的9块钱的儿童套餐,那个她亲手养育的这个儿子,是不是在某个程度上,也算做维护这个家庭的尊严,隐忍而倔强的爱呢?
如今的她,已经没有了在老家时候那种盛气凌人,成了那个在我高考后哭着跟我求我不要去北京,养我一辈子的人,成了那个要我在大学毕业回家工作,担心有一天睡觉就醒不来,连最后一面都没能见我,又胆小又温柔的妈妈。
我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她在宣告她老了呢?
在外面有时候和朋友聊自己的老妈,我常常拿那一个肥胖,好钱如命又恋子的妈妈逗大家开心。而那个站在摇摇缓缓的渡船上,牵着我的小手渡船去吃汉堡的的20几岁女人,我把她留给了码头上咸咸的海风。